文/西涧海棠

我下班刚进家门，一眼瞥到奶奶抓住我爸的胳膊，一口哭腔：“我没地可去了，不如死了，我在这里讨人嫌……”

唉，又在投诉我妈了。这世上还有比我妈还温顺的儿媳妇吗，她怎么就是不满足呢？

我换好拖鞋趿拉着走过去听个详细。

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——

说喊我妈给她倒杯水喝，我妈装听不见。

“可能是我妈真没听见，再说了，奶奶手脚利索，您自己去倒水喝也没问题啊，干嘛非要差我妈？”

又说我妈买了一大包卤鹅翅，拎到卧室躲起来啃，太自私太不像话了！完全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。就是吃，也要大家一起吃啊，做媳妇的不知道要孝顺婆婆吗？也不给婆婆买点喜欢的猪头肉！再说了那个鹅翅有什么吃头，除了皮就是骨头！

我忍不住笑出声：“您喜欢猪头肉就没问题我妈喜欢卤鹅翅就不对吗？各人有各人的喜欢不行吗？我妈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吃，怎么就自私了？我妈在她自己的家里吃点东西用得着躲着吗？”

老太太用词啊，真是怎么撒气怎么来。

我最看不惯她肆无忌惮地对我妈评头论足，又仗着她这个婆婆的身份，一直对我妈吆三喝四的，我妈能忍，我可不想忍她。

奶奶在那儿火气冲天地抱怨，我就在旁边慢悠悠地顶她，奶奶就更气了，说我这个孙女白疼了。

“疼我？还白疼了？算了吧，您也就是被二叔糊弄得晕头转向，把老房子卖了给二叔买新房，然后又被二婶给撵出来，这才跑到我家来‘疼’我的。我从小到大，想吃您一个大白兔奶糖都被您骂成好吃精您忘了我可没忘。谁不知道您疼堂哥才是真，零花钱好吃的尽往他兜里塞。”

奶奶举手要过来打我，我爸也让我闭嘴，说我目无尊长。

更可气的是，他还冲到卧室去斥责我妈了，我跟过去打抱不平。

但我妈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。

在这之前只要我爸发火，我妈总是会唯唯诺诺的说“知道了”就去忙家务活；或者就默不作声任我爸一阵数落。

成年后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教她反击我爸，可她总是说：“跟你爸顶得唾沫星子四溅的，心情不是更糟糕？况且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，忍一忍算了。”

可我明明看到我妈忍了之后并没有真的算了，她会折磨自己，我就看到过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，盯着吊兰抹眼泪。

我真能急得跳脚，我妈啊就是太软太能忍让了，我爸才敢那么嚣张对她。

这次可不一样，我爸在那里说我妈没伺候好我奶奶，明知道她的房子卖了，这么待她老人家，不是故意惹她伤心吗？

我简直听不下去，瞧瞧我奶奶这状告的，她儿子真会帮腔作势。他都没搞清楚我妈是不是就不搭理奶奶就认定我妈那样做了？

可我一眼看到我妈躺在窗边的沙发椅上，手里拿着一只卤鹅翅，眼睛盯着墙上电视屏，一点也没有起身收拾收拾，给一个像往常让我爸满意的那种表现。

我瞅了一眼，剧是她喜欢的《知否》，剧里的顾二爷正在说服明兰嫁给他做他的大娘子：从此我在男人堆里是老几，你在女人堆里就是老几！

我妈指着电视：“喏，嫁给这样的男人才有劲。”

我爸骂了句神经，我妈根本没受影响，照样吃她的鹅翅刷她的剧。

我爸摔门而出。

我凑到我妈身边，从她的袋子里拿了一个翅膀啃：“妈，你怎么了？你不是从小就教育我不能躺着吃东西吗？”

我妈慢悠悠地回：“你别说，就这样躺着吃，真是特别有滋味。妮儿，好不好吃？”

我直点头，余记的卤鹅翅味道真心不错。

“我以前啊最喜欢他家的卤鹅翅了，我小时候你外公就常带我去买。”我妈感慨了一下。

我妈每次去余记，不是买卤牛肉就是买猪头肉，这些是我和爸爸奶奶喜欢的。

但她从来没有买过鹅翅，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所爱。

我问我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？

我妈说：“没事，就是活了大半辈子了，想知道按自己的心意过两天有多畅快？你们年轻人不是总是说要做自己吗？我也想试试。”

我用另一只手去揽我妈，但她忽然就眉头紧蹙，嘴巴里还“嘶”了一声。

我问她怎么了，她说没事，就是我的胳膊肘杠到她了。

我也就没放在心上。

这时，只听我爸又在外面扯着嗓门吼了：“怎么晚饭也没做，你是想饿死咱妈？我看你这日子是不想过了！”

我妈腾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，开了门回应：“晚饭就该我做吗？她是你妈你自己也长着一双手自己做给她吃啊，怎么我不做她就会饿死了？我就是不想过了你想怎么样？”

我爸接连被我妈顶着没讨到半点好，一时语塞，“你你你……”了半天也没说出两句像样的反驳的话来。

我给我妈竖了大拇指，又比了个大大的爱心。

我妈又回到窗边躺下来，继续啃卤鹅翅，继续追剧。我奶奶在外面发了飙，但是我妈不再回应。

我陪着她一起吃，聊我在单位听来的八卦，我妈听得哈哈大笑。

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我妈，可以把她的老公和婆婆放在一边不管，不顾他们的指责，只投入到自己的时光中。

我总觉得她这个转变挺突然的，似乎她瞒着我什么事，但她不说。我发现她也正常下班回家来，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，也就以为我妈是被我爸我奶奶压制久了的反弹。

这样挺好的。

我爸以为我妈就是闹下情绪，谁知道接下来，我妈都不再做晚饭。

我奶奶说她不熟悉我家的厨房，就不停地跟我爸抱怨，让我爸给她做饭。我爸因此不能再在外面逍遥，烦恼得很，他又给我妈下命令，问她一个女人晚上不给婆婆做饭像什么样子？

我妈就回：“不像样你就别跟我过啊！你跟你妈过，我跟我女儿过，这样都省心了，不用大眼瞪小眼，谁看到谁都不舒服。”

她退休后又被单位返聘，原来每天下班都会匆忙赶回来做晚饭，因为我爸饭局挺多，很少在家吃饭，而我奶奶还经常挑剔我妈的厨艺。

可她明明胃口好得很，我妈做的菜荤素搭配，她吃得比我们都多啊！偏偏我爸一回来，奶奶就要有事无事地告我妈一状，好像她就喜欢看我爸压住我妈，以证明她是高高在上的主人似的，我也真是服了。

可我爸一贯的大男子主义，对我奶奶的话偏听偏信，数落我妈是家常便饭。

我妈就是好脾气太好了，从没因为奶奶对她苛责就不孝顺她，委屈过后也仍然事无巨细地照顾打理我爸的一切。

我爸在家就是大爷，对我奶奶倒是嘘寒问暖，但仅仅是嘴上功夫。

我奶奶生病住院，还不是我妈在床前伺候，我爸该在家躺着就躺着，该出去应酬就应酬，反正有妈在，他什么神都不用烦。

我二叔和二婶呢是过来探望过，但是也就是来看一下，并不跟我妈轮流换岗。

我让我妈别那么好说话。

我妈就说：“那样的话，你爸又要发脾气，家里吵得不得安宁。算了，我也还做得动。总不能都不管你奶奶，把她一个人扔医院吧。”

我妈尽她所能做一个称职的有良心的儿媳，可我奶奶却认为她软弱好欺。

她不仅没有感恩我妈对她的好，反而有一点好处都给我二叔二婶他们，包括偷偷把老房子卖了，把卖房钱全给了二叔他们买新房。

二叔答应奶奶以后带着她过，谁知道，住在一起没一个月，就被二婶各种找茬，她实在待不下去，就找我爸。

我爸直接把奶奶接来了家里，还说，他就一个妈了，让我妈好好孝顺她，以后她哪儿都不去，就住我们家了。

我们家是挺宽敞，可是都是我妈陪着我爸创下的家业啊。

年轻的我妈喜欢长相俊朗又上进的我爸，而我妈是我爸那时候能够得着的最好的姻缘，所以他们走到了一起。

奶奶一贯地偏心二叔，对我爸不上心，他结婚她就哭穷，我妈为了真爱，一分彩礼没要。

婚后，我爸跟着我妈住在我外婆家。

攒了几年钱，他俩买了房，尽管有我外婆家接济，但是日子过得还是紧巴。

我妈生我时想要奶奶过来帮忙，但奶奶借口要帮我二叔带孩子，就没来。

其实那时候我堂哥都五岁了，二婶又不上班完全可以照顾。但奶奶嫌弃我是个女孩子，就是不来。我爸也怨我妈没给他生儿子，帮腔奶奶。

我妈这时候才知道她看中的男人就是有一副好皮囊罢了，生活中并不是好队友。可是我妈是那种传统观念很重的人，她只想着日子慢慢往前熬，等我长大就好了。

我妈这个人话不多，但能力很强，在单位做到了管理层，薪水也水涨船高。

我爸后来混得也不错，他们在我高中的时候买了现在的这套大平层。

这个时候，奶奶对爸爸的态度完全变了，完全捧着我爸，说我爸有出息，光宗耀祖了，要是爷爷还活着要高兴坏了。

因为奶奶一直偏心二叔，我爸多年讨好不上，他人到中年才翻身，终于享受到奶奶对他的另眼相待，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，被忽视的空洞渐渐填平，对我奶奶的话更是言听计从。

他常帮衬二叔，希望二婶对我奶奶好一点。因为奶奶更愿意住在老家和二叔他们在一起，天天看到她满心满眼都喜欢的大孙子，要不然她也不会卖了老宅。

可是二婶并不待见她，新房到手之后，想方设法地把她的婆婆往外排挤。奶奶也因此就赖上我们家。

其实奶奶明明养了两个儿子，养老的问题应该我家和二叔家分摊才对。

可我爸要孝子的好名声，把奶奶接过来，实际上照顾奶奶的责任全部落到了我妈的肩上。

我爸连他自己都照顾不好，何谈照顾我奶奶？

我妈尽心尽力，我奶奶却不断地试探、挑剔以至搬弄是非无事生非，她明明就是被二儿媳压制太久，到我妈这里来找存在感了。

我为我妈的付出感到不值。

想起外婆跟我说起的我妈年轻时的种种难处，奶奶他们都当没看见，不伸手不援助，现在她老了，使劲地使唤我妈，她可真能做得出来，而我妈也是，竟然就能一直受着！

我没想到有这么一天，我妈突然就不把我爸放眼里了，而我爸除了吼两句，无计可施。

奶奶看我妈突然变了脸，起初不习惯，还想用她的老一套来对付我妈。

我妈却冷冷地告诉她：“我怎么孝敬你老人家你都不满意，那就让你儿子孝敬你吧，我也奔六了，也想多活几年。再不满意的话，让你儿子跟我离婚，彻底地眼不见心不烦！”

奶奶看拿捏不住我妈了，就缠我爸，我爸只服侍了我奶奶几天，就跟我抱怨，说我奶奶难伺候，又怂恿我去说服我妈，让她不要闹别扭了，一家人嘛，和和气气地不好吗？让生活都回到从前的样子多好。

看我爸可真够鸡贼的，我妈撂挑子，他才知道我奶奶有多难伺候了，可是他又不想在我妈那里低头服软，跑到我这里来找我说和。

我没有答应我爸，我让他好好反省一下，是不是要多花点时间陪我妈。外面的晚饭就那么好吃吗？就不能陪我妈在家吗？

我爸说算了算了，跟你说也是白说。他并不接纳我的建议。

我可不想我妈乖乖地听他们的话，围着他们转，她就不能歇歇吗，做那么多年的贤妻，一日不得闲，也没见到我爸对她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话啊。

我爸这样的男人，只会剥削我妈这样的女人对一个家庭作出最大的奉献。

我算是看透了。

后来的一天，我爸带着我奶奶搬到我们从前的那套旧房子里去住了。

我挺诧异的，就问我妈，我妈淡淡地回应，她跟我爸离婚了。

我再到我爸那边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我爸的胳膊，打扮得花枝招展，脸上的粉笑一下都能往下掉的那种。

她很讨好我奶奶，我奶奶也在我面前炫耀，说我妈不伺候她，有的是人伺候她。这不就有了。

我爸也说，离了你妈，我们的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。我简直听不下去，摔门而出。

我没费多大的劲，就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原来我妈发现了我爸陪着一个异性在医院，那个时候她因为身体不适去体检，她发现了他们，他们没有发现她，她回家来等报告的那几天越想越觉得这一生过得悲凉。

如果她得了不好的病，治不好了，我爸又有了外心，肯定不会为她掉眼泪，说不定这边她走了那边新人就进了这个她用心打理的家。

她又想到我还没有成家，就更是放心不下，怕以后她走了，我爸在我奶奶的撺掇下，不会分给我多少嫁妆。

所以她筹划了些时日，拿着我爸的把柄，跟我爸利索地离了婚，我爸为了要个体面，果然在财产上对我妈作了比较大的倾斜。

我问我妈会不会不甘心，跟我爸奋斗了一辈子，还把他们最初的房子分出去了。

我妈笑着说：“我的体检报告出来后，我才知道只是身体里有囊肿，不是什么绝症，就松口气了。从那一刻起，我就决定对自己好一点。再说了，做人不用太绝，我只是想轻松点过后面的日子，也不会让你爸无处存身的，何况他是你爸，他也有付出的。我们各过各的吧。再说了，你看，也多亏你爸的成全，我现在过得多自在多轻松啊。”

我这才知道我妈曾一度担心自己的身体出重大毛病，但她一个人默默承受着。跟我爸在一起，她就接纳了他的一切，善待他的母亲；当发现我爸有了异心，她清醒地跟我爸分了个彻底，但也不再抱怨我爸半个字。

我妈这样一个传统的人选择离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断的。我曾问她对我爸付了那么多，就不恨他吗？不受伤吗？

我妈说：“是个人都会受伤，但是真正能治好你的，还是自己啊。”

说实话，我挺佩服我妈。她实在是大气，换我未必做到她那样。

如今我爸的日子不好过，新人跟他领了证之后，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对我奶奶。

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卧床不起了，新人不动手，我爸只能亲力亲为，也找了保姆的，但是没有那么称心如意的，走马观灯似的换人，老太太也不是好伺候的人。

我爸去找了二叔，但是二坚决婶不接受，我爸也做不到把奶奶直接送回去，断送了他孝子的好名声，说到底他是个要面子的人。

我爸让我去伺候奶奶，我没答应。说实话，我跟她真没什么感情，我小的时候她没带过我，也从来不喜欢我。

我妈曾尽心对她，可她不把我妈当回事，她在我爸妈离婚时表现出的对我妈的毫不留恋，让我觉得她这个人真是人品有问题，对前儿媳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。我对她实在喜欢不起来。

所以，我爸就受着吧，都是他应得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