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“你们看,那就是高乔的哥哥。”
“那不就是个小混混么?”
“嘘......小心人家过来打你。”
学生们三两结群路过我边上,耳畔不时响起一些嘲讽戏谑的私语。
我背着书包站在铁门后面,两手握着书包的背带,咬着唇盯着校门外墙角阴影处伫立的男生。
他穿着紧身的体恤,上面印着夸张的图案,两手臂上纹着纹身,一手拿着烟,黑黑瘦瘦的,靠在摩托车上,一副混混模样。
他的存在,让我的尴尬无处遁形。
那些窃窃私语就像尖刀一样,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,叫我肠穿肚烂。
高宇。
我同父异母的哥哥。
他大抵是讨厌我的,这一点,从小我就有所意会。
高宇的生母是在他两岁那年生病去世的。
他四岁时,妈妈嫁给了爸爸。
他五岁的时候,有了我。
这个他名义上的妹妹。
我依稀有记忆的时候,想要亲近他,然而高宇总是一副冷脸对我,从不对我亲近。
那时候,妈妈给我买了一个画本,第二天,画本被水泡的稀烂,而仅存的一页上,画着个丑陋无比的超人。
我知道,肯定是高宇做的。
我哭着去质问他,将泡烂的画本甩在他面前。
爸爸在房里补觉,听到我哭,出来后二话不说就把高宇拎到阳台上去狠狠揍了一顿,那凶狠模样,我吓得连哭也忘了。
最后是妈妈将爸爸拦住没动手的。
我躲在妈妈背后,只敢偷偷看他。
高宇那时候眼神明亮,冷冷看着我,即使被那般狠揍,他也没有坑一声。
那年我五岁。
后来,我就不太敢接近高宇了。
我对高宇,有种矛盾的心理,我想要接近这个哥哥,但是一想到他不喜欢我,我便也赌气似的不喜欢他,久而久之,我与他不像兄妹,更像互相躲避的仇人。
爸爸是跑长途的货车司机,经常跑一趟就是一个星期,昼夜颠倒,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补觉,对我和高宇的管教也就很少。
我和高宇的一切,都是妈妈在操心。
高宇从没叫过妈妈,在我的印象中,他们俩的相处都是客气而疏离的,妈妈碍于身份从不会指责高宇什么,相比之下,对我就严厉许多。
而也是因为这样,高宇从初中开始就频频惹事,每次开家长会都是我妈去开,而每次去了回来,妈妈脸上表情都很为难。
大抵是高宇惹事了,妈妈又不知道怎么说。
最后就化为一声叹息。
这些事妈妈从未给爸爸说过。
那次,妈妈炖了鸡汤,滚烫的砂锅咕噜噜冒着热气,她手中端着菜,便道:“小宇,快拿碗出来吃饭了。”
“乔乔,你去叫你爸。”
我在房门外喊了一声,便冲向厨房。
彼时高宇正费力端起砂锅里的鸡汤。
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起去端那锅鸡汤,滚烫的浓汤,就那样顺着我的肩膀流下来。
钻心的痛袭来,我手臂上的衣服很快就与烫皱的皮肉粘黏在一起,皮肉翻滚,触目惊心。
后来便是一片混乱。
我的哭声,妈妈着急的安慰声,爸爸气急败坏的吼声,我在热气朦胧中,看到十四岁的高宇无措地站在原处。
少年的雾气朦胧的眼睛里,首次有了恐慌与害怕。
他就那样看着我,两片薄薄的唇紧紧抿起,好像有诸多话语,然他单薄的身子,最终却被爸爸一把推开了。
尽管送医及时,但我的手臂与肩膀上仍旧留下了丑陋的烫伤疤痕。
刚刚有了朦胧的爱美意识的我,从此只能将上半身捂得严严实实。
即使是大夏天,我也穿着长袖,生怕别人看到我那身扭曲的伤疤。
从那一次起,高宇就好像变了,他在家里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。
有好几次,他却好像想要和我说些什么,但是那时候的我恨透了高宇。
每每看到身上那丑陋狰狞的疤痕,我都会多恨高宇一点,是他,剥夺了我爱美的权利。
当别的小朋友穿着美美的小裙子时,我只能穿着长袖充满艳羡。
我觉得,我的整个童年时光,因为高宇,都糟糕透了。
却浑然不觉,如果不是我自己冲进厨房撞到他,我便不会被烫伤。
高宇成了家里的透明人,他成绩更是一落千丈,老师亲自上门谈话,他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根本不出来。
不管是老师,还是我妈妈,似乎都对高宇失望了。
他们觉得,高宇再这样下去,只怕好点的高中都考不上了。
命运的齿轮从未停下,它笑着对你开出一个又一个你并不觉得好笑的玩笑。
爸爸出车祸了。
高速路上,因为疲劳驾驶,车毁人亡。
家里一下子陷入一种黑沉沉的低气压中,好像终日都有人拿黑布盖着所有透光的地方,让在这房子里生存的我们,透不过气来。
妈妈成日以泪洗面。
“我的事不要你管!”
那天,我听到高宇和我妈爆发的第一次争吵。
随即听到有碗碟摔碎的声音。
我冲出房门,只看到沉默的高宇与妈妈。
“我不管你谁管?你爸死了!你不去念书,以后我怎么和你爸交代?”
妈妈压低声音,近乎哀求。
“有他没他都一样。”高宇看向我,是一如既往的不在乎。
“高宇!你不能辍学,算阿姨求你一次。”
妈妈面容苦涩,知道这些年,爸爸对高宇亏欠很多。
“不用你管,你又不是我妈。”
高宇冷冷道。
妈妈哑然,脸上悲伤一闪而逝。
我冲上前,狠狠推开高宇。
那十五岁的少年,竟轻易被我推动了。
我却没想那么多,冲他吼道:“对,我妈不是你妈妈,你滚,我讨厌你,你走啊。”
高宇沉默良久,就那样看着我。
看得我心里的后悔一点一点生根,发芽。
许久后,他转身回了房间,拿了两件衣服便摔门而走。
我对他的记忆便停格在那瞬间。
我记得,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了我。
火辣辣的一巴掌,她让我对着爸爸的黑白照跪下。
一字一句对我说:“高乔你给我记住,高宇和你虽然不是一个妈,你俩也是一个爸!将来我死了,高宇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他是你亲哥,永远都是!”
当时的我对妈妈的话嗤之以鼻。
我与高宇关系那么僵,不管发生什么,我与他都不会像普通兄妹那样亲热。
而从此后,高宇像是人间蒸发,我足足四年没有看见他。
甚至在我的记忆中,高宇的脸都逐渐的模糊淡化,如果不是手臂上的疤痕会提醒我,我大抵不会想起他。
直到前几天,高宇突然回来了。
他长高了,也黑了,也瘦了,整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。
看到他的瞬间,我愣了一下,汹涌的记忆忽然就闯入脑海。
好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彩电,雪花纹一闪一闪的,那些画面就幻灯片似的在脑海里播放。
我没想过几年不见,高宇会变成这般。
时间拉回此刻,他站在校门口。
妈妈病了住院,这几天便一直是高宇来接我去医院。
他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,并没有太多话对我说,但总是在放学前就到了校门口等我。
我身边的同学们听说高宇是我哥以后,眼神忽的就变得玩味了起来。
高宇熄灭了烟,在地上踩了踩,跨过人流对我道:“走吧。”
隔着三三两两的学生,高宇的声音还是清楚传进了我的耳膜。
“不要你接,你又不是我亲哥。”
我咬咬牙,冲着他大声吼道。
随后更是赌气一般自己走在前面。
阴影里的高宇怔了怔,夕阳照不到的角落,他黑瘦的脸显得有些晦暗。
“高乔,你是不是特恨我?”
他追上前,犹豫了一瞬后说道。
我哑然。
时光洗礼,我似乎已经不恨高宇了,我只是,不知道怎么与他相处。
而要命的自尊心,更是让我巴不得高宇离我远远的。
一个小混混一样的哥哥,足以让同学们离我三尺有余。
我沉默着没有理会高宇,而我的沉默,似乎也成了默认,他默认我恨极了他。
“高乔,你是个入侵者你知道吗?”
他在我身后喊道。
我回头,高宇的身形竟显得触目惊心的单薄。
我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,毕竟他离家那年才十五岁,妈妈到处打听也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。
也许他和一群混混少年成天泡网吧,也许他后来做了童工,也许他又被人骗进了传销,也许最后他进了厂。
总之,那消失的四年,他所发生的一切,我无从得知。
但是这一刻,我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,复杂的情感,就像是心脏被人一把抓住,喘不过气。
高宇又走了。
走的时候,将一张银行卡偷偷放进了我的书本里。
还有一张纸条。
卡里是他存下的五万块钱,他说他会存钱给我做手术,等钱存够了,他就不欠我了。
我看着镜子里,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敢露出的疤痕,它们从肩膀延伸到了手腕。
高宇欠我什么了?
我要他还了吗?
恍然未觉眼泪流了满面。
不同的是,高宇这一次留下了电话号码,那倔強少年好像成熟了很多。
“小宇那孩子和你一样,就是倔,虽然嘴上不说,但是,他选择辍学,只是为了你能继续读书。”
“乔乔,你也长大了,小宇是你哥哥,你和他,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?”
这是高宇离开后,妈妈告诉我的。
我握着那张银行卡没说话,锋利的卡片,却割裂手心,分不清是血还是掌心的汗,黏腻腻的。
在高宇看来,大概我一直是那个入侵者,我这个入侵者夺走了他的一切,还赶他离开了原本属于他的家。
日子就那么不咸不淡的过着,妈妈虽然经常会给高宇打电话过去,但他一次也没有打进来过。
而他每个月的工资,却按时打进了他留给我的银行卡。
那笔钱,妈妈一分未动。
身上丑陋的疤,看久了,也就习惯了,甚至随着时间流逝,它就像那些相处时的裂痕一样,总归是淡化了。
我如愿考进了市里最好的一所高中。
妈妈给高宇打了一个电话,那边高宇的语气没什么波动,随便说了几句话以后,妈妈死活要我与高宇说话。
“哥......”妈妈一直在给我比嘴型,我咬咬唇,还是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哥。
那边高宇显然震了一下,过了很久,他才轻轻回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他的声音好疲惫。
没说两句,他就说要加班,先挂了。
只是,他答应了过年回家。
心里淡淡的喜悦蔓延开来,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,我似乎在期待着高宇回家。
春节前,家家张灯结彩。
我应同学们的邀约,一起去聚了一次餐,结束的时候八点多,然而灯火通明的街道,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危险。
大概是我的心大让老天爷不满。
路过一个路灯坏了的路口时,我遇到了一个醉汉,他东倒西歪,浑身酒气的样子令我恐惧与厌恶。
是的,他拉住了我。
就在离家不到一百米的距离,在这肮脏的小巷子里——十六岁的我,失去了我的第一次。
那晚的天空格外昏暗,天气格外湿冷,我嗓子嘶哑,哭声断断续续,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,我只能看到那张可怖的脸上,有恶心的麻子。
我们没有报警,妈妈怕我承受不了旁人的指点。
她只能哭着给我一遍又一遍的擦洗身子,我却觉得我怎么也洗不干净了。
然而,不知从哪里还是传了风言风语出去,我就像活在阴沟的老鼠,只要世人的眼光落在我身上,都像是带着刺一般。
高宇赶了回来,我坐在窗台上,他坐在我的门口,我吹着风,他一根接一根抽着烟,脸色晦暗不明。
但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上。
他是害怕我从这里跳下去。
“高宇,你是不是从小就恨我?”
我声音嘶哑着问他。
他捏着烟,逐渐烧尽,零星的火花蔓延到了他被烟熏黑的两指之间。
“没有。”
他摇头,却问道:“你是不是不愿意我是你哥?”
他刚问出口,我却泣不成声。
高宇慌了,连忙丢了烟头踩灭,想说什么,又不知从何开口。
他和妈妈就那样整夜的守着我。
我还是在借口上厕所的时候,割了腕。
是高宇疯了一般抱着我冲向医院,迷糊间我感受到他那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脏律动。
我是在医院的时候,听到他杀了人的消息。
病房的纯白,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,压得我近乎窒息,走廊上护士来来回回,一切像是泡沫,像是浮影,所有人的声音都忽远忽近,那瞬间,天旋地转。
他找人打听到了那个长着麻子的人是谁,他拿着一把水果刀,冲到那个人的单位,当众捅了那个人。
杀了人他没有逃,而是主动请人报警。
我一度浑浑噩噩,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。
高宇他,怎么可以为了我这个他自小就讨厌的妹妹,他赔进去了他的一生啊。
如果是这样,我宁愿死的是我,我宁愿我记不得那个人的长相,我宁愿,我当初勇敢报警,我更不会去割腕。
只要上面的任一环节我做到了,就不会酿成惨剧,就不会让高宇这一辈子全毁。
他说的对,我是个入侵者,我抢了他的一切,现在更是毁了他的一生。
世间没有如果一说,时间的洪流总是滚滚向前。
高宇主动自首且认罪态度良好,最终法院判了他十一年的有期徒刑。
十一年呐,足以让一个人与现代社会完全脱节。
高宇从不欠我什么,而我欠高宇的,这辈子都还不清了。
高宇一直拒绝我们的探监,妈妈每次给他捎去东西,他也从未出现过。
只是从警察同志的口中,得知高宇在狱中一直表现良好,极有可能获得减刑。
妈妈高兴了好久。
经历重重打击,妈妈这几年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苍老,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躲在厨房垂泪。
“老高,对不起,我没有照顾好你的两个儿女。”
这是我亲耳听到妈妈的自言自语。
而我自从那件事后便休学在家,加上高宇出事,我更是成日的不愿意出门。
但我想见高宇。
我想见我的哥哥。
我走进厨房,抱住了妈妈:“妈,下次让我去探望哥吧。”
妈妈知道我的想法后,抹了一把泪,又是哭又是笑。
过了几天,妈妈就将我送到了高宇服刑的地方探监。
她远远的望着我。
我在窗口等啊等,一直到了探视时间都快过了,也没有看到那抹高瘦的影子。
我咬着唇不愿意走。
直到最后,警察同志过来,给了我一张字条,以及折叠工整的另外一张纸。
打开,是苍劲有力的一句话:“我很好,勿念。”
我竟然此时才发现,高宇写字这般好看。
他就用这句话,隔绝了我的探视。
而心中滋生的愧疚近乎像一个深渊巨口将我吞噬。
我沉默着打开了另外一张纸,那是一张白纸,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个超人。
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噼里啪啦地掉下来,将白纸上的墨晕染成黑黑的一团。
哥哥他变成了超人,打跑了欺负我的怪兽。
我蹲在监狱外,压抑着哭声。
妈妈也跑上前来抱住我。
“妈,我不休学了,我要去上学。”我说。
怪兽已经被打跑了,我应该走出阴霾。
待高宇出狱,他被偷走的人生,我将一点一点陪他重新来过。
从此,我将是他的盾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