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快过年了,别人家早就喜气洋洋的准备着了。
剁肉包饺子,烧油炸丸子,贴窗花,写对联……
家家户户都是热闹的氛围。
只有姜家除外。
头发花白的张芬眼巴巴瞅着老伴接了个电话回来,脖子都伸长了:“咋样,孩子们咋说?”
姜远存叹了口气:“还指望什么,孩子们都成家了!”
老两口皆是有些失望。
含辛茹苦养大了两个儿子,终于看到他们结婚生子,本以为终于可以享清福,共享天伦之乐了。
哪成想,连吃一顿年夜饭都成了奢望!
张芬见儿子们不准备回家过年,只能动手去冰箱里拿出冻肉,凑合着烧一顿年饭:“不来也好,就老二他媳妇,要真来了,才是给咱们没事找事。”
想起老二媳妇那刁钻蛮横的样子,张芬浑身打了个激灵。
就说去年吧,她和姜远存刚拿出棺材本给老二买了车,儿媳妇夏金玲就闹着要分家了。
吵来吵去,一晚上没个安静,最后大家不欢而散。
儿子们不来也好,省得来了就惦记分家那事儿!
张芬也忙起来了,起锅烧油时,听到了敲门声。
姜远存以为是来串门的老张:“哎呀,老张啊,都和你说了我不能喝酒哇……”
门一开,他傻了。
门口站着的是自己两个儿子和二媳妇夏金玲。
三人大包小包的,老大姜志的脸色还有些不好看,警告般看了一眼老二:“不认识爹了?叫人啊。”
“爸。”
姜华乐呵呵地喊了一声,拿出准备好的精致礼物。
破天荒的,这顿年夜饭吃得还算合乐。
张芬都没有想到,一向爱闹的夏金玲竟然也有安静的一面,也会笑着给她敬酒。
一顿吃完,老两口回房歇息,张芬觉得自己还像在做梦。
“老头子,你掐我一把。我不会是在做梦吧,二媳妇啥时候这么懂事了?”
二人关上房门,门外的三人顿时变了脸色。
“算算吧,这几年咱给咱爸花的钱,咱都记下来了。”
老二姜华把账本摊在了桌上,气呼呼的。
他本来不打算回家过年,偏偏老大摆出大哥的架势,逼着他来。
姜华说:“要来也行,只是来了,我就必须说分家的事。”
为这事,兄弟俩吵了一路。
这才有姜远存开门时的那一幕。
父母就在隔壁房间歇着,老大姜志示意他小声点,别让父母听见了。
大过年的,谁也不想惹不痛快。
“你也别在装好人,真心疼咱爸咱妈,你把他俩接家里住着去啊。”
老二媳妇夏金玲毫不客气地开口。
为了分家,她难得装乖多敬了婆婆几杯。
其实就是惦记老人家手里那套房呢。
谁不知道那姜家老头最宠爱这个大儿子,这今年他们来来回回的送礼,一些国外进口的好东西,都让姜父悄悄地贴给姜志了。
可一到分家的时候,这长子就蔫了。
他平常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,真遇到与自己利益冲突的事儿,他算得比谁都精明。
其实也不算分家。
无非是看父母年龄大了,独自在家居住,儿子又各自成了家,就思考着把父母接到家里方便照顾。
但接到谁家呢?
这事儿还没定下来,但两个儿子心里都是一顶一的不情愿。
老大这几个月来和媳妇闹矛盾,就是为了娘家一点破事。娘家嫌女婿没挣上钱,没出息,而他老婆又在备孕,拼了命地攒买学区房的钱。
这时候把父母接到他家住,只会让二人工作更麻烦。
姜华怕老婆。
夏金玲牙尖嘴利,是个市侩女人,鸡毛蒜皮的事儿她都会计较。
而且,老二娶她那会儿,姜母一直不支持,和儿媳的关系不冷不热。
让父母到这住,只怕母亲也不会同意。
年还没过完呢,姜华就急着算账了。
这几年他前前后后给父母花了几万块,连早上出门顺带买的早饭,都拆开了算成五毛钱一个。
他的态度摆在这里,不想和父母同住。
众人僵持着,谁也不愿接这麻烦事儿。
夏金玲突然对大伙一笑,那看似善意的笑容下藏着算计:“要我看,不如让母亲到我这儿来住吧。”
她明白众人的疑惑,索性也不藏着掖着:“我们家庭情况你们也知道,孩子三岁,我在美容院上班,忙得很。”
“虽然忙,但是家里还有个保姆在帮忙,一个月开销也不算少,孩子要吃要喝,一罐奶粉三四百,几袋尿布几百块。请保姆不是因为我有钱,而是无奈。”
“但母亲到我家来,我也不会亏待她。该吃啥吃啥,虽然妈不怎么待见我,但那也是我老公的娘。我照顾婆婆,天经地义,对吧。”
这个理由蛮能让大家接受的,连姜华听了也有点感动,不知道媳妇啥时候变得这么好。
“但我也是有条件的,我家能力有限,只能照顾一个老人,至于爸爸,还得看你们再商量。”
姜志有些为难。
父母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,还让他们分开生活,不太好吧?
思考片刻,姜志道:“那这样吧,我每个月都给爸妈一笔生活费……”
说话间,老二喊了一声:“妈,你怎么出来了?”
夏金玲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。
姜母一头白发,站在门边,眼里满是泪花。
她不知道听了多久了。
人到了这个年龄,就是得服老的。
姜母张芬觉得时间也没过多久,一眨眼孩子们就长大了。
一眨眼,镜子中的自己就人老珠黄了。
她一开始不愿意去老二家住,坐在椅子上别扭地闹脾气:“我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……”
姜志知道她是不愿意和夏金玲一块生活,可母亲腿脚有些不方便,平日里忌讳又多,他一个大老爷们,实在是没法负责。
姜华跟在后面劝,没说几句,张芬就扭过头,带了点哭腔:“你们都成家了,我也不求你们照顾。实在不行,那我和你们爸去养老院算了。”
可最后,她还是拗不过两个儿子,答应去夏金玲家住一段时间。
姜华决定先让张芬在自己家住两个月,再去老大家住。
这样,每个儿子都能尽到这份孝,心里也都说得过去了。
姜父姜远存倒是没什么意见,他年纪大了,还像个老顽童,说自己愿意跟着老大一块住。
他是存着一份小心思的。
跟着姜志,能偷偷地抽烟喝酒,还能吃些油炸的煎饺。
他血糖高,平日里这些张芬碰都不让他碰,嘴巴都闲出蛋来了。
趁着这个机会多吃点,也未尝不可。
搬到老二家去的那天,姜华收拾了一些张芬的东西,还没进家就被夏金玲拦在门外。
“你这是干啥,这么多东西带进来,是想要搬家啊?”
夏金玲压着声音问,还有点不耐烦了,“又不是在咱家长住,有必要这么多东西吗。”
她原来同意让张芬过来住,是惦记张芬手底下那套老房子。
正是因为她以前和张芬关系不好,趁这几年还可以装装好儿媳的样子,让这老太太一高兴,以后那房子就是她的了。
可如今张芬是个可变量,老大家她也去一回。
万一她像老头子那样偏爱姜志,到时候房子分出去了,她们一家吃力又讨不着好。
说不过老婆,姜华也只能顺着她的意,将东西放到小房间里收着,等母亲要用时再拿出来。
张芬已经不习惯他们家的现代化家具了,不会开电视,不会用智能马桶。
她认床,床睡着也不舒服。
最让她头疼的还不是这些,本来姜华家的保姆节假日也会来做饭洗衣。可张芬来了后,夏金玲就让那保姆节假日休息了。
“妈,这保姆是做一天算一天的钱呢。你不是说你闲着没事干,正好家里有衣服,您帮着洗了吧。”
总不能在我家白吃饭吧。
这话夏金玲可不敢说出来。
话说完,似乎是怕张芬拒绝她,她借口孩子哭了,跑到主卧关门看电视剧了。
张芬也心疼儿子工作辛苦,再说,不就洗衣服嘛,她都洗了多少年,不差这一回!
洗完衣服后,夏金玲又嫌地板脏了。
这言语里的暗示,张芬要是看不懂,那可就白活七十年了。
只见过婆婆欺负儿媳,还没见过儿媳欺负婆婆的。
张芬也是有脾气的主儿,她把抹布一撂,说自己患了风湿腿疼。
她往那真皮沙发上一坐,哼了一声:“我还当二媳妇那么好心,让我上你家养老来了。没想到啊,是当佣人来了!”
夏金玲一点就炸,就差把张芬家七大姑八大姨都骂一通。
可她还是忍住了,婆婆觉得她不好,以后少不了说她闲话。到时候有一个不尊敬老人的名声,脸上也不好看。
你跟我甩什么脸子啊。
你要是真横,你这两儿子怎么都不愿好好地给你养老呢?
如此一想,她心里舒服些了。
嘴上说着没想让张芬做家务,但她眼里的虚伪都让张芬瞧出来了。
吃晚饭对张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,她年岁大了牙不好。
自己在家吃饭时,会把饭烧得软软烂烂,好入口些。
但老二家的米要硬些,菜也是些油腻荤腥,她吃不来。
夏金玲上赶着当假好人:“妈,您不爱吃这些呀?我再给您做去……”
张芬怎么会听不出她的阴阳怪气,再加上她上这桌子上没一个她能吃的菜,也明白是夏金玲刻意针对。
她一摔筷子回屋了。
姜华心疼自己母亲,母亲年龄大了,本来就有些固执。而她和夏金玲关系也不好,如今又和父亲分开,张芬心里也不好受。
他虽然遇事爱计较,但也没到处处算计的地步。
姜华想去厨房给张芬煮点面条,夏金玲关上房门和他吵:“你是觉得我在这个家不能做主了还是嫌我碍事?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妈吗,她不高兴了就对我甩脸,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委屈!”
老婆要哄,母亲也要哄,姜华一个头两个大。
早在当年姜华看上夏金玲时,张芬就不乐意。她看夏金玲这姑娘牙尖嘴利,在菜市场砍价连几毛钱都要算上,老二性格有些木讷,日后肯定管不住夏金玲。
张芬是悄悄对家里人说的。
夏金玲不知道从哪听到了婆家不喜欢她的消息,眉毛一横,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姜华一个男人,她想嫁谁就嫁谁!
姜华怕到手的老婆跑了,一连几个月都不回家,忙着哄夏金玲,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。
婆媳俩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。
听着对面房间儿子和儿媳妇吵架,张芬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的。
城市里的灯光这么亮这么耀眼,在亲儿子家住着,竟有几分寄人篱下的滋味。
不知道老头子在老大家过得好不好……
姜远存这边,实实在在地过了几天快活日子。
老大姜志在厨房忙着烧父亲爱吃的菜,他心疼媳妇,不肯让媳妇打下手,一个人忙里忙外。
姜远存在阳台抽烟,美滋滋地砸吧嘴,心想儿子就是好。
他戒烟两个星期了,心里馋得慌。
等会儿饭烧好了,他还要小酌几杯,大谈自己年轻时的光荣事迹。
大媳妇从阳台边探出脑袋,给姜远存剥了一个苹果:“爸,你少抽点。妈说了不让你抽烟。”
姜远存就是来躲张芬来了,怎么会安心戒烟。他将烟屁股在阳台上踩灭,哼着小曲儿去吃饭了。
其实姜远存偏爱姜志,不是没道理的。
姜志五岁时张芬有了老二,那会儿大家都穷,她又要上工又要带孩子,没法安心养胎。
且有了二胎,家里各个开支都要节省着来,姜志穿不了的旧衣服,要再缝好了留给弟弟穿。
他身为长子,免不了跑这跑那,帮着生火做饭,小脸总是脏兮兮的。
姜远存心疼张芬,带着姜志和她分床睡。每到冬天,两个爷们盖一床薄薄的被子,姜志冻得小脸发青。
姜远存问:“娃,你冷不冷?”
姜志低声说不冷,他的小眼睛亮亮的,说长大后要盖新房子,每个冬天都暖和。
姜远存被他天真无邪的话逗笑了,笑着笑着又哭了:“娃,跟着我们你苦不苦?要我说,你真是投错了胎,投到我们穷人家里来……”
姜志说不苦,说这话时,姜远存把孩子搂到怀里暖着。
到厂里和工地干活时,姜远存也带着姜志。父亲在搬砖,孩子就跟在后面看材料,帮着父亲倒水喝。
工友们都说这孩子好,中午吃饭时,都会分一点好菜给他。
父子俩是一块吃过苦的,姜远存寄在长子身上的期望也不小。
后来老二姜华出生,家里条件也变好了,有钱吃奶粉,饭桌上能看见肉了。
姜华小时候皮实,没少闯祸。每次犯事儿了就和小鸡崽般躲在哥哥身后,让姜志帮他出气。
姜志打架像姜远存年轻时的样子,到那家人找上门来,姜远存就笑着善后。
时间一晃眼,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。
姜远存很是欣慰,饭桌上一激动,呛着了,连咳数声。
抬起头时,他看见大媳妇眼里闪过的嫌弃之色。
大媳妇夏梅家里经商,有些钱,正因如此她娘家才有些看不起姜志。
偏偏姜志在经商上没有头脑,娘家帮衬了几年也是白搭。
都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爱情,跟姜志在一起快五年,他还是拿着那点死工资。夏梅有时候也会怀疑,自己当初是不是选错了人。
好在姜远存心大,没有女人家那般敏感。
大媳妇从小在城里长大,家教比
一般人都好,不似夏金玲那样处处算计。
她懂礼节,嫌姜远存在饭桌上咳嗽,口水喷到饭里让人难以动筷。
夏梅借口减肥,回屋看电视了,留下一父一子说话。
姜远存正准备夸大媳妇能干讨喜,突然被她甩了脸子,一时间也吃不下饭了。
姜志:“咋了爸,饭菜不合你胃口?”
不是饭不合他胃口,而是……
姜远存指了指夏梅的背影:“小梅这是咋的了,你们吵架了?”
其实夏梅对姜远存住过来是没意见的,还考虑到老人行动不方便,特地买了几双舒适的软鞋和一根拐杖。
唯一让她不情愿的,就是她没有孩子。
有时候想和姜志亲热吧,姜远存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,找水找烟的,扰了他们好兴致。
而且夏梅在备孕期间呢,哪能闻那些二手烟。
如此一来,之前的好心就给磨没了。
老人家动作慢,声音又大。
夏梅偏偏是个失眠的主,晚上一有风吹草动,就难以入睡。
姜远存在老大家的这几天晚上,常常咳嗽,说这片小区的环境没有老房子那儿好。
他咳嗽声能从那屋传到夏梅和姜志的卧室,几天下来,夏梅的眼下多了两道乌青。
“要不,我们还是把爸送回去吧。我多花点钱给爸妈找个保姆照看着!”
夏梅斟酌着开口,却被姜志无情打断。
“不行!爸养我这么大,现在到了我养他的时候了,怎么能让他孤零零地生活?”
他这话勾起了夏梅的怒火,夏梅也顾不得姜远存还在家里:“姜志 你这话什么意思?你爸要孝顺,我爸妈就不用孝顺了?”
之前顾忌着姜远存在家,有些事夏梅没和姜志吵架,现在她忍无可忍,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。
大不了离婚!
老大家不太平,老二家更不好过。
张芬手脚麻利地收东西准备回家了,此处不留她,自有留她处。
姜华想拦着,夏金玲抱着孩子站在门边阴阳怪气:“妈,你不再住几天?到时候别人都说是我故意把您赶跑,不孝敬您!”
张芬将手里的衣物一摔:“儿媳妇,你放心好了,以后我不吃你家的,不用你家的。你们俩口子呢,过年也不用再上我家来!”
她这话说得狠了,夏金玲气得不行,又不能真和张芬吵架,只得把矛头转向姜华。
“姜华,你妈就这样甩脸给我看?这些天我亏待她哪儿了,我是没给她饭吃还是不给地方住啊!姜华我嫁到你家没享过半天福……”
一边是老婆,一边是妈妈,姜华帮哪个都不合适。
可他也觉得夏金玲做得过分,只不过反驳两句,就被夏金玲扇了个大嘴巴。
二人顿时扭打在一块。
还不会走路的二宝在床上直哭,二人自然没注意,张芬已经拉开房门,轻轻走了出去。
都说养儿防老,她看未必。
城市的路上,繁华,又陌生。
张芬突然怀念起几十年大家在乡下的日子,两个孩子张嘴要吃饭,她下地又下河,逮鱼又抓虾。
明明她曾经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,最后硬生生被生活磨出了一身本领。
可惜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星星。
张芬记得,孩子们小的时候,常拉着她在乡下的藤椅上看星星,问她月亮上有没有仙女。
张芬笑着说没有,机灵的姜华就抢着答:“妈妈就是仙女!”
惹得大家笑成一团。
那时候真好,虽然穷,但没了现在这么多烦恼。
张芬漫无目的走着,不知不觉走到老大家的小区楼下。
前方树影底下站着个人,正吞云吐雾地,烟气缭绕。
张芬仔细看去,试探性地喊了一声:“老头子?”
被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心神,姜远存忙掐灭了烟,赔着笑问:“你咋来了?”
老大家他是过不下去了,人贵在自知,他这几天坏了老大家不少事儿。
张芬想着,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常盼的事就是,以后孩子长大了,自己不那么操劳了,可以和姜远存好好地说一次话,散一次步。
二人都沉默着,姜远存忽然有些感慨,他还没出声,张芬的眼泪先滑落了。
“你这是哭啥子嘛,娃娃们都长大了,咱们也……”
姜远存也有些说不下去了。
张芬擦去了眼泪说:“老头子,咱们回家!”
他们出来快有四个小时,老大与老二家一个电话都没打来。
“好,好,咱们回家。”
姜远存小心地扶着老伴,两个老人的背影在路灯的照耀下,渐行渐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