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
一
在我认识乔冠华和章含之这一对名人的时候,他们已然从辉煌的人生顶点双双坠落,安静而孤寂地相守在京城一处古旧四合院的深处。
1982年初春时分,我第一次按响了史家胡同51号的门铃,心中不免怀着几分期许几分忐忑。尽管事先在电话中已与章含之就访谈之事做过沟通,但这事儿终究有些特异:让一个身患绝症、身负“文革”恶名且已丢了官职的老牌外交家去追忆故人往事,会触痛他的心结吗?章含之,又否会像许多名人高官的夫人,习惯性地阻挡外人接近以避免烦扰呢?作为一个外地来京、籍籍无名的女性传记作者,这类人我可见识得多了。
厚厚的红漆大门打开了。绕过一个漂亮的石刻照壁,我跟随开门人穿过四合院的前庭,面前就豁然开阔起来。铺着平整地砖的中庭很宽敞,有一树梨花正在盛开,我无暇驻足打量四周,女主人章含之已从正屋门前迎了出来。她的笑容浅浅的,优雅大方,和我握手没有丝毫陌生感:“请进来坐吧,老乔已经知道你要来见他了。”也是怪了,她身上真有一种魔力,能在瞬间让你走进她的气场,心情变得愉悦轻松起来。
当时的我,正在写一本关于陈毅元帅外交生涯的文学传记,涉及五、六十年代的中国高层外交,乔冠华自然是一位不容错过的访谈对象。“乔老爷”的大名在外交界谁人不知,从朝鲜停战谈判与美国人斗智斗勇,到联合国大会上开怀大笑的豪情,他成为中国外交官中频频“出彩”的人物。倒也应了那句“聪明反被聪明误”的箴语,他在“文革”中攀附权力、走入歧路而失去了所有的荣耀,以及家庭、和健康。但是于我而言,这样境况之下的乔冠华才更容易接近,有更充裕的闲暇时光被我“榨取”他的往日记忆,只要章含之不加阻拦即可。反正我也没打算让这位曾经的“部长夫人”参与其中,——她在“文革”之前还根本挨不上外交圈的边儿。
给我斟上茶之后,章含之走进里屋,接着便陪乔冠华一起出来了。我尊敬地起身称了一声“乔老您好”,握着手就感到他消瘦的身体里依旧不乏活力。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我的访谈愿望,请求他系统地、详细地回忆50-60年代陈毅所参与的中国外交大事件,还有期间的幕后博弈、花边故事、史料背景、个性情怀等等。我真的很贪心,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的东西太多太多,甚至忘了他是已经切除过部分肺叶的癌症晚期病人。
他的回应却令我喜出望外。“陈老总是我非常敬重的老领导,我愿意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,让你写出这本传记。”乔冠华沉吟片刻又说,“‘文革’中陈老总受到迫害,他在医院弥留之际我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,我刚从纽约回来,想要把中国加入联合国的振奋情景描述给他,可是当我见到他浑身插满管子的病况,立刻说不出话来了。那个情景我一直忘不掉。”他真情流露敞开心怀,没有官话推托也没有外交辞令,让我很是感动。不过,他立即向我提出了一个难题:“你知道,现在我是看不到任何文件的了,也不能查阅档案,那么多重大外交事件很难凭个人记忆去讲述。”我立即明白,于他而言看文件本身是一种政治待遇,以前身为部长的他可以随意调阅各种文件档案,但如今什么也没有了。我当然无法为他恢复调看文件的待遇,但可以想别的办法啊,只要他愿意开口就行。
这时,章含之在一旁提醒说:“医生不允许老乔过于劳累,每周只能谈一次,每次谈话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才好。”啊哈,这种保护性的限制对我是大大的利好呢。我心中不禁暗喜:且不说一小时谈话已堪称“长谈”,就冲着这“每周一次谈话”的应诺,分明是给了我多次登门、连续采访的机会,这在我以往对知名人物的访谈中还从未有过,真是天大的幸运,得感谢章含之的善解人意。——也或许,她和“乔老爷”被冷落得太久,也需要一个与外界对话、回首往日风云岁月的机会。
二
我提出的一套“曲线阅档”计划很快获得乔冠华的认可。那就是:我可以代替乔冠华去阅档。当时我已经凭着一纸介绍信获准进入外交部档案室查阅文件,虽然不能复制、拍照,但可以摘抄内容。同时我又去新华社查阅了所有《大参考》刊登的相关外电评论和报道,这样我就可以整理出一个外交大事记,分为不同的访谈专题,每次采访他只围绕一个主题展开,比如亚非会议、中苏关系破裂、中印边界冲突、中美关系华沙会谈等等,有双边关系也有多边关系,反正都是当时的国际热点问题。我事先把大事记和要提的问题交给他,帮助他回忆和准备。就这样,每周一次,每次一小时,前前后后我竟然和他谈了十多次,时间延续几个月之久。——只可惜,这些谈话记录已遗失难寻了。
在这期间,章含之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。每次我按照和她约定的时间到了之后,她会先陪我坐一会等候乔冠华,在这时间里她就陪着我东拉西扯地聊天说话。有时候说说老乔的身体情况,让我看她在瓷缸里泡着的什么抗癌药酒,有时候就说点八卦见闻,胡同里住的某某名人如何等等,说实在我非常享受也非常喜欢听她聊天,它为我和乔冠华的谈话“暖场预热”,也让之后的谈话不那么严肃刻板。只是她极其注意分寸,只要谈话一开始她就悄然离开了,即便中途来给老乔添水送药,也是脚步轻轻不发一言,避免干扰他的思路。在这个本属于她的宅院里,乔冠华就是一切的中心,她甘心情愿做他的助手、护士、秘书和妻子。有一次谈到老乔因病痛而备受折磨,她忍不住在我面前潸然泪下。
